人間煙火 | 東風不與馬郎便:馬連良五十周年祭

2016年12月29日08:14  
 

12月26日,我總記得是有一個重要人物生,一個重要人物死。

可惜,人過了30歲,記憶力總是不如以前,恍范兒的事常有,讓人家晚死了十天。嗨,反正年頭沒錯,五十周年祭是對的,還是憑吊一番吧。

人和人的緣分殊為其妙,??從前也是個見京劇馬上換台的人,聽不得他們那讓人雲裡霧裡的中國話,直到遇上了他。

那天,不只是老天爺批腦門了還是怎麼著,調台時,突然在京劇那裡停住了,這一停,緣定三生。

雖然那時不懂戲,但《三國演義》是熟知,知道裡面演的是甘露寺劉備招親的故事,喬國老正唱著,我真的被驚呆了,京劇原來這麼好聽!這個人的聲音居然這麼富有磁性。當下就記住了其中的一句詞:在古城曾斬過老蔡陽的頭。真俏皮。

后來,才知道那是京劇音配像《龍鳳呈祥》,原唱就是馬連良。

《甘露寺》

有些形容詞是要通過感同身受才能體味個中曼妙,比如余音繞梁,就是我遭遇了馬連良才明白的。從此,我開始留意京戲,這一下就撞進門來。

歲月浸淫,對京戲現在可以說是頗有心得,老生流派中最喜愛的已不是馬連良,但第一次總是意義不凡,而且,馬連良是有故事的人。

左起:尚小雲、馬連良、梅蘭芳、楊小樓、李萬春

馬連良是一個成功的藝人,也是一個成功的商人,更是一個有情趣的人。

馬家經營茶館出身,或許是遺傳基因中有著經商頭腦,上海第一家清真餐館就是馬連良開辦。

那時,剛成名的馬連良帶團去上海演出,他的班社中回教兄弟居多,吃飯成了問題。20年代中期的上海,還沒有一家伊斯蘭餐廳,江南回族畢竟稀少。

馬連良決定自己開火做飯,自己吃也是做,對外迎客也是做,馬家伙食鋪就這樣開張了。

上海的伊斯蘭聽說有了自家餐館全來捧場,生意一開門就紅火得很,馬連良的伯父本來是伺候他生活的,一看飯店賺錢,索性留在上海經商。

直到錢賺夠了,年歲大了要落葉歸根,才將飯店轉給一洪姓商人,更名洪長興,今天依舊是上海吃銅鍋涮肉的首選。

唱片業對京劇的推廣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,京劇界灌制唱片最多的是梅蘭芳,其次便是馬連良。

他不但自己灌制唱片,還開辦起唱片公司,位於金魚胡同的馬連良留音社曾為俞平伯留下昆曲遺音。

他還深知平台的重要性,等自己有了財力后,便創辦戲院,內容創業成功的先驅呀。

馬連良也是大美食家,西來順的主廚就是他的私廚,馬連良鴨子、雞肉餛飩都帶有馬派烙印。

他也同那時的名角兒一樣,研習丹青,與張大千誼兼師友,張大千還為他專門研制了雞肉獅子頭。

馬連良漂亮,典型的雋秀之美。他雖然抽大煙,但沒有煙鬼相,面色永遠那麼滋潤。

馬連良畫作

可能是由於民族關系,馬連良在名角兒中甚少緋聞,關於他的風流韻事幾乎沒有,只是有一次情殤。

馬連良原配夫人故去后,想續弦坤伶杜麗雲。杜麗雲的繼父杜菊初索要巨額彩禮,馬連良向來比較吝嗇,也不肯被宰,婚事就拖了下來。

杜麗雲應韓復?之邀去濟南唱堂會,被時任委員長駐濟南全權代表的蔣伯誠看中,韓復?當場做媒讓杜麗雲做蔣伯誠的三姨太。

馬連良眼看著佳人被權貴擄去,杜菊初倒是高興了,彩禮收了300根金條。

蔣伯誠與杜麗雲

蔣伯誠、杜麗雲夫婦於民族有功,抗戰期間,在上海直接領導鋤奸的就是蔣伯誠,杜麗雲則擔任外圍聯絡員。

夫婦后被李世群抓捕,蔣伯誠中風癱瘓,二人遭軟禁直到光復。蔣伯誠拒絕了去台灣的要求,建國初期病逝在上海。

杜麗雲這一生真愛過的隻有馬連良,真馬連良沒嫁了,弄個假的也行。

馬連良與譚富英(右)

蔣伯誠在世時,杜麗雲就和一個上海小開打得火熱,蔣先生對此也表示理解,畢竟自己是活死人,杜麗雲比他年輕很多。那個小開,什麼本事都沒有,就是長相酷似馬連良。

情迷心竅的杜麗雲把自己的財產都貼給了小開,哪知人家是拆白黨。小開夫妻倆施美男計釣杜麗雲,隻待錢到手便開溜。

好笑的是,螳螂捕蟬,黃雀在后。那個小開的媳婦才是狠角色,拿著錢自己跑了,把做誘餌的丈夫也蹬了,小開淪落到在上海掃大街。可憐杜麗雲,人財兩空。

1948年底,馬連良到了香港,一下滯留在那裡,他的人生與國家一同走到了十字路口。

旅港三年多的時間,馬連良沒有條件再如以前那樣精致得生活。廣東人不聽京戲,沒了收入,吃喝住行隻能借貸,大煙還不能斷,一輩子善於賺錢的馬老板成了老賴。

那時,海峽兩岸都在爭取他,馬連良發現自己還是有價值的,待價而沽,看那邊給的條件更好。

最終,大陸方面給的條件更優渥,馬連良選擇回到故鄉。

《群英會》

數年離別,故鄉令馬連良感到陌生。老北京的一套行為規范不見了,爺長爺短的落伍了,他也不再是馬老板,互相之間隻稱同志。

飯店伙計也沒有以前的隨和、謙恭,吃頓飯等於上堂政治課,馬先生美食家的感覺也找不回了。

除了唱戲、賺錢,馬連良不懂別的,所以,他的地位隻能屈居梅蘭芳之下。馬連良的敏感度太低,不知道怎麼適應新生活。

赴朝慰問團,所有名演員都積極報名參加,唯恐落后。馬連良也報名了,但是,他順帶問了一句:去朝鮮一場給多少錢?

馬先生啊:耗子給貓當三陪——您掙錢不要命了。

人和人的關系也變了,他這個團長和過去的班主性質完全不一樣。他不可以隨便罵人,甚至批評都是要有分寸、講場合的。成名甚早,牛氣了半輩子的馬連良開始找不到角兒的勁頭了。

李慕良是馬連良的琴師,也是他的徒弟。馬連良在長沙演出時,發現了天資聰明的這個孩子,孩子確實機靈,拜師之后改名慕良,一片忠心可鑒。

舊式師徒是人身依附,有主仆性質。師父可隨打隨罵,徒弟則必須逆來順受,否則就是不忠不孝,新社會可不認這一套。

李慕良非常要求進步,積極靠攏組織,師父在他心中的位置漸漸不那麼重要了。入黨后,李慕良看師父更有一份對待改造對象的感覺,馬連良受不了了。

“我養大了你,你翅膀硬了敢造反了”,這是民間父母罵孩子的口頭禪,但現在這就是立場態度問題。

馬連良被全團上下幫扶教育,要認識到剝削思想的錯誤。他做了口頭檢查,可私下還是不明白:李慕良就是我養活大的,怎麼就成了剝削呢?

馬連良與李慕良(右)

好藝人最后的念想就是玩藝兒,隻要台上還有風光,他們就還有底氣。

馬連良邁入了花甲,那個時候就是絕對的老人了,但舞台上還是不服人。可是,他突然發現唱了一輩子,又不會演戲了。

先是用斯坦尼代替祖師爺,體驗派全面打到唱念做打,后來,干脆就別上帝王將相了,全演現代人物,這是祖師爺沒教過的,馬連良蒙圈了。

但隻要還讓我上,我就得把它啃下來。在現代戲大潮中,馬連良強努著燃燒了最后一次,盡可能地琢磨點玩藝兒。

《海瑞罷官》

建國后,馬連良隻創作了兩出新戲:《趙氏孤兒》和《海瑞罷官》。他從沒想過祖師爺對他垂青到這個份上,他演的一出戲竟然攪動乾坤。

1966年底,深冬的北京,馬連良走了。一個跟頭摔倒在地,據說那姿勢也依然漂亮,地道的一個“僵尸”,基本功在那了。

關於馬連良的選擇,多少人為之抱憾,當初就應該去大江大海那邊,那就如何如何了,我不以為然。

馬連良與卓別林(右)

馬連良是經過權衡做出了抉擇,去台灣能怎麼樣?

京戲的市場畢竟在大陸,偏居海島,能有幾個知音?他即便躲過了這場災難,那孤寂無人識的滋味就好受嗎?無論去了哪,滿身本事使不出來都是必然的。

離開香港前,馬連良請星象學家袁樹珊佔了一卦。袁樹珊說他:可憐君似江南燕,一路逐風向北飛。並且語言,馬連良還有15年大運。

《借東風》

馬夫人不解,繼續問:15年以后呢?袁樹珊不語。

馬連良知道這是相學的隱語,15年之后他應該沒了。馬連良趕忙解圍:我都50多了,再有15年大運也不錯了。

這一年是西歷1951年。

今天的豬都知道要站在風口上,風是運道。馬連良擅唱《借東風》,每到一地必要以《借東風》打炮,這是他幾十年的慣例,也許他迷信東風總是與他方便,但是,天威總是難測。 

?王烜(??)

來源:??十日談 

(責編:李昉、蔣琪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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